二、

不知睡了多久，郑星野睁开眼睛。房间里一片漆黑，他慢慢起身，拉开窗帘。外边天色渐亮，街上卖生煎馒头、大饼油条、葱油饼、赤豆糖粥的摊位前排起长队。

通常的这个时候，朱雁盈已经为他端上早点：一锅清爽稠厚的白米粥、一碟花生、一碟撒上麻油的酱菜，主食是从外边买回来的刚出炉大饼。朱雁盈站在桌子前盛粥，郑星野望过去，背影柔美袅娜，氤氲于烟火气，仿佛一捧盛开郁金香。

郑星野对着陌生的房间发了一会儿呆，然后慢慢起身穿上衣服，烧了一壶开水。到卫生间刷牙、洗脸、刮胡子。

黄包车拉着他来到北四川路上的福心医院，这家日本人建造的医院拥有最好的医疗设备和医护力量。

矮小、黑瘦的松崎医生热情地同郑星野打招呼，抱歉地告诉他赵果刚做完一次检查，还很虚弱，正睡着。

郑星野说几天没来了，有点想这个小东西。 松崎笑道，他也很想你，昨天下午还在问郑叔叔什么时候来，他想听你再讲一遍长坂坡赵子龙斩夏侯恩、夺青罡剑的故事。

松崎为郑星野检查了身体。背上皮鞭的伤口已经结痂长出新肉，仿佛一条条狰狞恶心的蚯蚓在背上蜿蜒。松崎喃喃道，“七十六号”手段果然令人战栗。

中午时分，松崎把郑星野带进病房，门口两名穿灰呢中山装的男子认得他，但还是看了看他的通行证并搜了身。

赵果躺在病床上，这个六岁的男孩骨肉如柴、面色苍白，看到郑星野进来，昏暗的眼睛骤然发亮。

这是郑星野第二次来医院看蝈蝈，坐在他身边，轻轻握着他的手，冰凉、干枯。他叹了一口气，又讲了一遍长坂坡的故事。松崎抱着双臂站在窗前，微笑着看着两人。

郑星野忽然想到有一次朱雁盈说，等到打败了日本人，我们要生三个小孩，两个姐姐、一个弟弟。

讲到刘备痛惜赵云出生入死，将刘阿斗扔到地上，蝈蝈紧张地问，刘备不要阿斗了？阿斗被摔死了吗？ 当然没有，后来他还做了皇帝。 哦。蝈蝈放下心，闭着眼睛道，对，哪有爸爸不要自己小孩的，我爸爸就不会扔我。

郑星野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，赵铭俭匆匆走进来。他头发蓬乱，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，像一只摆放多日萎顿疲沓的苹果。

赵铭俭感激地向郑星野点点头，摸着蝈蝈的脸蛋道，爸爸来看你了。 蝈蝈见到赵铭俭，委屈地说一个人在医院害怕，想要他晚上陪自己。 赵铭俭的脸色黯淡下来，等你病好出院了，我们……赵铭俭忽然控制不喉咙发紧，泫然欲涕说不出话来。

郑星野忙将他扶到走廊，拍着他的背道，赵先生，当心吓倒蝈蝈。 赵铭俭坐在长椅上歇了一会儿，谢过了郑星野经常来探望蝈蝈。他告诉郑星野，刚才松崎医生说蝈蝈的病情有极大好转，痊愈指日可待。

说完这些，他怔怔望着窗外，然后说道，郑先生，我真羡慕你，我们走了同样的路，你可以超脱潇洒、无忧无虑，我却生不如死、倍受煎熬。唉，没办法，这世道哪有公平、平等？

赵铭俭看了一眼走廊里站着的几个男子道，你以为日本人这么好心为蝈蝈看病？还不想榨干我的利用价值。不过，我赵铭俭不是吃素的，大家相互利用，他们不治好蝈蝈，我就和他们打“太极拳”，只弄点小鱼小虾给他们，吊吊他们胃口。

郑星野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。赵铭俭悠悠道，等蝈蝈病好了，我就带他回安徽老家，郑先生你大概不知道这个地方，就在黄山脚下，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到满山的树林、山花。 他闭着眼睛，神情陶醉，仿佛已经回到了老家。到时候，请郑先生来玩，蝈蝈看到你一定开心得不得了。我们那里的咸肉味道顶呱呱，下饭。还有臭鳜鱼，臭得浓重，又香得清新。

走廊里男子看了看手表。赵铭俭懒懒站起来，他握了握郑星野的手，眼里闪现一丝光芒，说道，我知道你是好人，既然我们走了这条路，大家今后抱团取暖，说不定还能做出一番事业。

秋日阳光从走廊里窗户里照进来，郑星野忽然涌起个念头，如果此时趁赵铭俭不备，完全可以抓住他的手，然后拽着他一起撞开玻璃窗，在几个保镖反应过来之前便从四楼摔落在地上，同归于尽，鲜血会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，慢慢渗透进泥土里。

郑先生，你在想什么？赵铭俭问。 没什么，郑星野将手握紧，低声道，你脑子要清醒，对日本人千万、千万留一手。

郑星野回到病房，蝈蝈问他，爸爸怎么了？郑星野没有回答他，说道，过两天郑叔叔来看你时送一把亮银枪给你，晚上就不会害怕了。

蝈蝈张大嘴巴，和赵云赵子龙的那柄一样吗？ 郑星野笑了，当然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