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不会对你网开一面

去年元旦是在深圳过的,跟一群新老朋友们在一起,聊了很多对未来的规划和想法。一晃今年过去了,不但规划和想法一样没落地,甚至连朋友也断了联系。但想想也没觉得多可惜,年龄越大,越深感时间宝贵,就越懒得花心思在旁人身上。

每个人早晚都要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,能顾好那一亩三分地已经很难了,其它多余的交情都只能随缘。

深圳回来后,疫情就开始了,没多久,家里也封了城,奶奶那时身体已大不如从前,便成天在屋子里念叨说,为啥过年了,街上一个人都没有。

我说,外面有传染病,政府不让出门。

她点点头,说:“哦哦,好的。”

过了一会,她又问:“那现在能出去了吗?”

“不是说了么,不让出门。”

又过一会,她又叨叨:“那他们为啥不来看我啊?这不过年了吗?”

我有点烦:“不是跟你说讲么,咱出不去,别人也进不来。”

她又车轱辘话地问:“为啥出不去啊?”

我怀疑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传染病,我也懒得解释,就吓唬她说:“不能出门,出门就暴毙,死在大街上——这大过年的,你不想让你孙子死外面吧?”

这话有了震慑力,她安静了,只说让我把轮椅推到窗前,她扒着窗户,望望外面,嘀咕道:“还是农村好,你看看,城里过年外面都没有人啊。”

我把电视声音调大,说:“你看吧,这里面全是人。”

“可这里面没有你哥哥啊。”她说。

她说的是我堂哥,二伯家的孩子,从小听话懂事,成绩优异,深得她喜欢。于是,为了给她找点事做,我开始挨个给那些人打微信视频,她儿孙众多,加起来几十号人,我愣是从天亮打到天黑。

打到我堂哥那时,她哭着问说:“你啥时候来啊,奶奶想你了。”

堂哥抱着他的两个孩子,说等疫情结束了,就从洛阳回来看你。

挂了电话,我本以为她心满意足,谁知,她仍喋喋不休地问:“那疫情啥时候结束啊。”

我收起手机,说这你得去问钟南山……

二月,疫情仍没见好,但我感觉这次在家呆太久了,呆到我爸看我都快看吐了,成天追问我啥时候办婚礼生猴子,为图清静,我逃回北京。刚整顿好,就接到我爸微信,说你奶奶走了。

葬礼我没有参加,那时候家里还封着城,仪式只好一切从简,老太太热闹了一辈子,可没想到人生的终点却是如此冷清,冷清到她死前都没见到那些人。

那时我正在看周德东的书,他在《妈妈你冷吗》里写到,“母亲临逝前,就像一个悬崖上的人,双手抓着一条救命绳,她的手已经抓不住了,坚持不了多长时间。而我们,就蹲在一旁看着她,看着她一点点朝下滑去,等着她最后跌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…… ”

我才意识到,我逃避的不是我爸,更是她。

我害怕看到她坠入深渊的场景。

我太怂了。

这种怂表现在方方面面,导致我这些年的生活都没有变化,总是想法很多,却少了点改变的勇气,一把年纪了,成绩寥寥,好机会都与我擦肩而过。

写到这里时,电脑右下角弹出新闻,拼多多二十三岁女员工加班猝死。

……行吧,虽然大成就没有,但赖好我还活着,没有暴毙。

去年十月的时候,我家开始断网,当时就预感到不太妙,犹豫还要不要续租,十一月,蛋壳公寓上了热搜,我拍拍胸口,躲过一劫。五年前,我通过豆瓣,租了蛋壳的房子,良心讲,除了租金贷以外,蛋壳的其它服务都挺不错,维修保洁都很到位。

中间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,那一年,北京清理“低端人口”,居委会张贴告示,禁止合租房,我没搭理。于是,居委会竟然让物业拆了我们家的电表。

我懵了,便去投诉。

办事的是个小姑娘,挺漂亮的,一口京腔,问我屋子里都住了哪些人,我说我跟我媳妇,住在主卧。另外三个房间是两个次卧,和一个厅隔(客厅改成的卧室)。

“你媳妇?”她纳闷,“结婚了怎么还跟别人合租房子?考虑过你媳妇的感受吗?”

她把我问住了。

有时候,你总会觉得日子嘛,稍微降一点标准也能过,于是,你的标准就一降再降,不断逼自己苟活,不断让自己对付,不断让自己忍耐,于是到了最后,你发现你的底线一直在降,但操蛋的生活从来不曾对你网开一面。

它不会因为你心善、你心软、你好说话,就对你手下留情,它只会变本加厉,蹬鼻子上脸地欺负你。

我从居委会铩羽而归,打算跟媳妇去外面宾馆对付一宿,刚走出电梯,我看见蛋壳的工作人员,在偷偷地给我装电表。

我吓了一跳,我说哥们,这活你干得了吗?

他说你别吱声,公司给我培训过。

他话音刚落,我听见屋内冰箱运转的声音。

牛逼。

后来我便计划买房,正好,上本书的影视版权卖了点钱,到手几十万的样子,一个朋友找我说,这点钱你在北京买房肯定杯水车薪,要不要考虑下郑州的房子,正好,我手里有个盘……

于是我用那笔钱在郑州买了个房,房本上写的是我媳妇的名字。

她十九岁时就跟我在一起,当时她还在上大学,我在创业,项目融了一百万,我意气风发,向她吹嘘,看着吧,不出两年,你老公一定飞黄腾达。

于是,不出两年,我就被合伙人逐出了公司。

失业后,我退了六十平的房子,搬到了蛋壳的合租公寓里。她毕业了,拖着行李来北京找我,我打开房门,向她介绍,这是A房间,住着一个哥们,做销售的;这是B房间,住着一个女孩,我也不知道干啥的;这是C房间,暂时还没人住,中介说过两天就来人了。

这是D房间……也就是咱们家。

我挺没底气的,把那个家字念得非常轻。

赋闲过一段时间,我开始上班、写书、捣鼓捣鼓小项目试图赚点钱……无论我做什么,她都“好啊好啊”地支持我,有一天我心血来潮,说咱俩领个证吧,她想都没想,就说好啊。

于是,她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了。

到现在婚礼都没办。

这么一想,我挺混蛋的。

今年出了一本书,也没做什么活动,以前合作的书店问说要不要来,想想还是算了,疫情期间就不添乱了,还会给大家凭添一笔开销。很多作者一出书,就想去各种地方做活动,享受被人围观受教的感觉。但孰不知,书面表达跟演讲能力不是一码事,会写,不一定能说。大部分作者文笔很美,但一到公开场合去表达,你会发现他讲得往往语无伦次,没有重点,不好玩,也没有意义。

读者一听,这人讲得是个啥?

反而影响书的销量。

得不偿失。

经济上今年也没啥进展,钱都还房贷和交房租了,捣鼓了一些小项目,都感觉不太靠谱,也就没怎么声张。说到郑州那个房子,也是个奇葩,买的时候说是2019年底交,结果一拖再拖,迟迟不交。业主群里有个哥们说,他本来是买做婚房用的,结果现在婚都离了,也不见交房的影子。还有个好事的哥们,组织人去开发商楼下拉横幅维权,结果,却被反将一军,告上法庭,判了三年。

想不明白,是真想不明白。

社会运转是件很复杂的事情,像我这种头脑一般的人,实在难说个子丑寅卯。我拍着脑门,不明白年轻时的那股自信是怎么来的。直到后来,听罗翔老师的课,他说,一个知识越贫乏的人,越拥有一种莫名的勇气和自豪感——因为知道的少,没有听过与此相对立的观点,他所相信的东西就越绝对。

我才明白我刚踏入社会时,那种自信是怎么来的。

说白了就是无知和傻X。

而现在,我只希望过得踏实一点——对,踏实。这个词以前我特别鄙夷,觉得那些整天想踏实的人都没出息,没拼劲。但那时我孑然一身,空的不光是口袋,还包括脑子。所以现在,那些动辄要混出个人样的傻话我再也不说了,坦诚地面对自己——就是个普通人,没啥大成就,没有大出息,一把年纪了,不谈梦想,无关情怀,说得越多越傻X。

想方设法地多赚点钱,踏踏实实过日子,养家糊口才是正经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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